战场上，方十三抬起头。185txt.com
空气越发粘稠，风不停地吹着，但厚重浓郁的死气却完全化不开。
雨丝顺着她的眼皮滑落，带着一种微微的凉意。
些许优势并不能让她心安，她很清楚这种优势对大局收效甚微。
她开始忧心别的战局。对于将领来说，这种分心很可能是致命的，方十三已经克制得很好了，但她还是忍不住会担心。有人说灾难是一场考验，但现在的永天国很明显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种考验。利德就像是一位家庭教师，帮懵懂的孩子们彻夜补习了功课，但总还是逃不出临时抱佛脚的范畴。
因为天生目盲，方十三没有亲眼看过这个世界。
她有自己生活过的世界，也从别人口中了解过许多。但现在，世界的模样似乎又变了。许多变化她能够读懂，却也偶尔会产生一些迷茫。
她很想问问利德：这个世界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的呢？
她觉得利德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。但她还是决定在战后问一问。
…如果她与利德都能活下来的话。
……
遥远的王都，玉清昭看上去似乎比平时要疲惫一些。
她依旧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袍，金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图案。明艳贵气的容貌搭配上君临天下的气势，让一般人连凝视她都做不到。但现在她明显看上去很累，因此也没有十分讲究坐姿，倚靠在灰白的墙上静静地平稳着呼吸。
在她的眼前是堆积如山的尸骸。
被烈火灼烧过之后，黑乎乎的尸骸粘连在一起，看上去既壮观又让人毛骨悚然。
玉清昭身旁一个人都没有。她孤独地守在这里，背后就是护国大阵的入口。
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潜入这里，想要打开她身后的门。里面不仅有散落各地的人类高手，还有数不清的异族。奇形怪状的尸体已经难分彼此，就像在锅中煎烤了十几个小时的肋排。能打的军队现在几乎都不在王都附近，原先看守护国大阵的白衣卫也发生了严重的内部战乱。
对玉清昭来说，能够信任的人不多。她在灵武积攒的班底，很多还必须留在灵武防备巨人族南下。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，但如今很多问题只能由她亲自来解决。毕竟在王都，已经没有人比她更能打了。
恍惚间，玉清昭仿佛听到背后传来了人声。
她皱了一下眉，回头望去，通往护国大阵的石门依旧紧闭。声音似乎是从里面传来的，但玉清昭很清楚，这段时间并没有人闯进去。
玉清昭没有起身。
许久后，她又一次听到了护国大阵中传来的声响。那声音已不似从人口中发出来的，干涩、痛苦，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心神激荡的强悍力量。
那声音对她说：来见我。
恍然间玉清昭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。冻结在冰块中的老人看起来只剩下不到四十斤的重量，衣衫褴褛，瘦骨嶙峋，那双眼睛却带着坚定的光亮。那时候老人也是像这样叫住了玉清昭，对刚刚被册封为灵武领主不久的她说过差不多的话。在老人的指引下玉清昭潜到了冰冷的湖水中，在水底见到了她此生仅见过两次的光景，并学会了灵魂转生的秘法——那是她从未对别人叙说的过去。
玉清昭凝视着护国大阵外那厚重石门之间的缝隙。
她能隐约见到缝隙中透出的光亮。
……
一刀刺死煞气恶鬼的煌颜半跪在地上，天地间吹来的冷风带起她的衣衫。
她一只手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服，一只手捂住嘴巴，血从她的指缝间不停地渗出。
她的脑袋里只有两个字。
第一个字是冷。
第二个字是疼。
除此之外，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。按照影先生的说法，煞气恶鬼如果吞噬煌颜，将会恢复往日先贤的模样。他们是曾带领人类从荒芜中强行走出一条路的伟大先驱者，也是如今被历史残酷抹去的可怜人。但不管后人如何看待他们，他们身上那种坚韧的意志，是任何人见到都会心悦诚服的。
就连这样的存在，在承受了四方煞气的侵蚀后也变得疯狂，变成了连交流都显得非常困难的野兽。现在，轮到煌颜来承受这样的代价了。
辛苦赶往这里的煞气绝不会轻易消失。它们可以流入煞气恶鬼，也可以在恶鬼消失后汇入煌颜的身体。它们就像是这天地中活不下去的普通人，而煌颜这位天厌之子就是一面现成的旗帜，无路可走的人会汇聚在这面旗帜下。
这一切都与曾经的起义军一模一样。
远处，应白的剑刺入影先生的肋下，影先生并没有反抗。
有些话他没有对应白说，也不打算告诉应白。
再造新的贤者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事。天厌之子永远当不了英雄，因为煞气本就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。人类曾借此终结神的时代，而代价是——被煞气沾染的人，最终都只有疯和死两条路而已。
……
一道雷劈在地面，高温将失去生机的泥土粘合在一起。
在雷落下的同时，利德与玫久再度互换了两招。
玫久能感觉到利德手上传来的力道比之前弱了一些。
利德的极限也要到了。像这样不要命地释放剑气，以剑气支撑着整个身体行动，这样的打法终归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。利德的颓势已经逐渐显露，丧钟已经为他敲响，这场只有两个人的战争即将画上一个句点。
人类完了。
这片土地曾诞生过许多英雄。但绝大部分英雄都不过是上位者的代理人而已。旧神、昆古、虚空三方势力的代理人交替统治这片土地，其中旧神的势力在历史中盘踞了最长时间，如果不是因为内乱，他们还将继续享有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产出的供奉。
玫久是三方势力妥协后，选出的新代理人。
从今往后，永天国不再作为一个国家存在，而是作为牧场存在。多数人的血魂会用来供给少数人，这样的未来永远也看不到尽头。
玫久的蛛腿插入利德的腹部，将他甩飞出去，看着他挣扎，然后再次出现在他的身旁，将他钉在地上。利德又卸掉了她一条腿，但也于事无补。他的剑气已经全部散去，在空气中形成了氤氲的白雾，若是普通人靠近这里，只怕一瞬间就会被空气中残留的锋利剑气划得遍体鳞伤。
“结束了。”
直到这个时候，玫久才终于张开口。
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对利德说，还是告诉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了。
利德没有回答。他将手掌伸向玫久的额头，掌心中还有着强悍的力量，但没了剑气作为支撑，他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了。整只手掌连带着手腕被玫久的蛛腿斩断，骨头的断口平滑光亮，血溅在玫久那张扭曲的脸上。
…结束了。
这句话在玫久的脑海中再次浮现。
她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。从圣洁变得污秽，从惊艳变得丑陋，从人类变成怪物，不过短短数十秒的时间，这数十秒对她来说却比自己的之前的人生加起来还要漫长。眼看着自己黑红相间的蛛腿贯穿了利德的身体，玫久只觉得自己内心中五味杂陈。
她能感觉到利德身体中奔涌的力量，克莱纳斯的气息浓郁到几乎要在利德的身后化成实体的触手。但利德并没有将触手召唤出来，也没有用昆古裁断空间的能力，他就这么以一个正常人类的姿态同她战斗到最后一刻，而仅仅是人类的力量就已经将她逼迫到极限。
纷乱的思绪在玫久脑海中停留了一刹，然后顷刻间消失不见。随着利德的败北，玫久好似一下子恢复成原本高高在上的神明，之前的疯狂、羞恼、不甘、困惑……那些负面情绪一瞬间消失殆尽，五官扁平的她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，蛛腿落下，准确地刺穿了利德的腹部。
利德吐了口血，张了张口。
玫久感觉他似乎是说了什么，但她已经不在意了。
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得到了飞升。杀死利德、除去心病，她仿佛踏着登神长阶又往前走了一段。神圣的光芒沐浴在她的身上，身体如同浸泡在温水中。玫久用舌尖品尝着利德溅在她脸上的血，浓郁的血气象征着他体内难以驾驭的血魂，玫久感觉这份血魂格外甘甜，带来的满足感甚至超过西秦领地内血魂的总和。
她能感觉自己的五感被再次强化，她甚至有一种短暂的错觉，杀死利德之后的自己，吸收了利德血魂的自己，正在迈入比上三族更高的存在。
她的感知很敏锐。她觉得自己在上升，上升，升入云霄——
嘈杂的声音响起。
玫久回过神，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还停留在刺穿利德的动作。
她看见自己脖子上的断口，漆黑粘稠的血如石油般喷发。
灰蒙蒙的天有雷光闪烁，风中是令人难安的气息。
她看见利德散入天地的剑气犹如一张巨大的网，从四面八方汇到同一个人身上。
金发的少女睁着血红的眼睛，咬牙的力度大到嘴唇微微颤抖，白皙的脸上满是泪痕。
少女还维持着挥剑的一瞬。
那把剑斩下了玫久的头颅！
“啊……”
玫久终于想起来了刚刚利德开口说过的话。
他叫了少女的名字。
“阿莱雅——”
玫久终于知道不停落下的雷来自于哪里了。
她看着少女身上溢出的剑气，突然想到其实漫天雷光是她上十重的天劫。
只是天劫被听潮先生死前散去的剑气屏障拦了下来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落下来，谁也没有在意。现在看来，这天劫更像是庆祝她升入十重的礼花，青云、嘉尔伯德的传承，再加上利德的剑气，这一刻的阿莱雅终于超越了永天国历史上所有的大剑豪。
玫久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剑上。
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剑，只在剑柄有银白色的纹路。
来不及思考剑的来历。玫久的脑袋跌落在地上，像一团带着血丝的史莱姆，还在挣扎着蠕动。
哪怕身首异处，玫久的身体依旧在继续行动，它抬起蛛腿扎向利德的心脏，被阿莱雅一剑挡掉。这一剑甚至将玫久没了脑袋的身体拍飞出去，阿莱雅横剑挡在利德身前，就像是护着崽子的野兽，玫久觉得自己能听见她嗓音中低沉的咆哮。
绵密的雨丝终于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