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王都
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:
“大人，您说我们不在了,这世道会变好吗?”
牢笼中响起一个如砂纸般粗糙的声音:
“会吧。”
少年似乎依旧有些烦恼:
“请不要说得这么肯定，大人，这样显得我们好像是危害世界的因素。”
牢房内响起一阵难听的笑声。
披头散发、衣衫槛褛的白衣卿相乌米抬起头，看着眼前这座牢房。这座牢房曾关押天策府
上将军金翎，那时乌米过来看他，金翎落魄不堪，眼神中却仍有关于未来的希望。他将未来寄
托在乌米的身上，可如今乌米也坐在这牢房中，一身重伤。
软禁朝王，逼迫整个永天国北上与龙族相抗衡，在做这种事的时候，他就知道自己终有一
天会遭到清算。
战争结束，朝王重新学权，大臣们畏惧乌米杀人如麻的冷血，也畏惧他手里可能存在的"贪
腐名单"，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地搞他。
第一天，朝王召见乌米，对他加以安抚。乌米官职已到极点，便加他的爵，乌米叩首谢恩
，一副君臣和乐的样子。朝王握着乌米的手，勉励他在战争期间做出的贡献，并表示自己-定
痛改前非，做个好国王。
第二天，王都开始有一些奇怪的传言。
第三天，乌米上书“乞骸骨"，也就是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打算辞掉白衣卿相的职位，朝王不允
再次加乌米的爵位。
第四天，有传闻说乌米贪赃枉法，借战争期间大发国难财。
第五天，乌米称病不上朝，朝王亲自去丞相府探望，乌米再次乞骸骨，朝王依旧不允。
第六天，锦衣卫突然造访丞相府，搜查。掘地三尺，连一一个铜板都没有找到。堂堂白衣卿
相，住的地方与贫民无异，几件朴素的衣衫被小心挂在柜子里，被子里的棉花不知道用了多久
，干硬冰冷。新任锦衣卫指挥使都为之动容，叹息着离开了丞相府。
第七天，乌米不再乞骸骨，不再称病，坚持上朝处理完近期积压的各项工作，回家时被锦
衣卫逮捕，理由是从他的家里搜出了只有王族才有资格穿的袍服，乌米因涉嫌造反下狱，遭遇
严刑拷打。他的"认罪书”早已有善于模仿笔迹的人帮他写好，乌米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，被人抓
着手按上了血手印。
第八天，风向反转了。
乌米软禁朝王被解释为谋逆篡位，杀贪官被解释为残害忠良，于是一桩-桩的往事被重新
翻开，鸟米与上任国王的明争暗斗成了早有不臣之心，就连上任国王的意外死亡也被扣在了乌
米的身上。
一时间乌米从人人赞颂的英雄变成了欺世盗名的小人，朝王含泪下达王命，将鸟米关在牢
笼中游街，然后斩首示众。
游街当天，民众自发分列道路两旁，带了大量臭鸡蛋和烂叶子作为武器，将他们的怒火掷
向那囚笼中的男子。
当天的重磅戏还是有一-位猛士，身带两个粪桶，从高楼抛下，倒了乌米-身。
那白袍染上了黄黑色的污秽，臭气熏天，苍蝇盘旋。
乌米仍是笑着，露出雪白的牙齿。他看着那些朝他不停辱骂和攻击的百姓，用只有他能听
见的声音说了一句:
“活下来了，就好。
他的理想，从他还是孩童时就有了大致的方向，其后无数次思考、无数次探究的目标都只
有一个，便是让天下人人有屋住，人人有米吃，让天下寒士丰衣足食，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天都
能倚靠在火炉前露出笑容。
若是让异族占领这片土地，哪里还会有真正的幸福呢?
乌米从未后悔在那一刻挺身而出，至于这个结果，他也早就已经预料到了。
浑身腥臭的乌米被带上了处刑台，连刽子手都要捏紧鼻子。那刽子手往刀上喷了一口酒，
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:
“大人，你是个善人，善人死了会到天上享福。
乌米笑了笑，没有说话。
刽子手高举长刀，挥刀落下。乌米闭上眼睛，在那一-刻他脑海中无数场景飞速掠过，在田
埂上叼着一根草思考天下局的场景，白衣卫找上门时他彻夜苦思冥想的场景,利德将那颗种子
放在他面前交换国库钥匙的场景，金翎死的场景，为兰娜和红莲教书的场景
最终，画面定格在了一副他从未见过，但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画面上。
他看见天月山三十万灾民，与王都中因龙族被杀的王孙贵族们一同向他爬来。每个人都面
目狰狞，眼中充满了对他的恨意，他们抓住乌米的手和脚，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撕扯成无数碎片
刽子手的刀砍下了乌米的脑袋，但乌米的意识没有立刻消散。
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从行刑台上滚落，最后一个想法是-
“我应当下地狱的。
人群被拨开，迟了一步赶到的红莲神色不忍地看着眼前的一幕。
身旁是无数百姓的欢呼声，大家振臂高呼，仿佛自己也在替天行道。
红莲看着乌米那颗面色带笑的头颅，看着身旁神色激动的百姓。
在这嘈杂喧嚷的场景下，红莲反而回忆起自己与乌米初见的时候。
红莲是上任国王的私生子，这是级别非常高的机密，但这世上能真正保守秘密的，只有死
人。活着的人有自己的欲望，有欲望便有各种自作聪明的计划。那时的红莲就如同他惯用的长
枪，无论多么锋利，也都只是被握在别人手里，被别人使唤罢了。
但乌米不一样。
乌米收留了他，教他各种本事，却没有任何利用他的想法。甚至乌米替他扛下了身份上的
各种麻烦，只为了他能像个寻常少年一样成长。时至今日，红莲依旧觉得他与同父异母的妹妹
兰娜在乌米身旁求学，-起受表扬-起被罚站的那些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。
红莲也记得，他曾与乌米聊过自己的身世——
"我的脑海中似乎——直有-个声音，跟我说我不该成为别人的枪，相反，我应该把他人
视作我手中的枪。师父，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吗?”——
“或许是吧。但路都是自己走的，没人能给你贴上错误的标签，包括我也一样。”——
“说起来师父，前几天有几个古怪的人找到了我，说他们能辅佐我当上国王。我不知
道我未来要走什么样的路，但我从小就是被父亲抛弃，-个人长大的。所以我不想抛下别人了
，师父也好，我的妹妹兰娜也好，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
红莲看着那颗滚落的头颅，他的周围开始跃动着红色的火光。
距离他最近的民众最先发现，自己的衣服烧着了，紧接着皮肉也变成焦炭，白骨化作尘埃
一时间悲鸣四起，所有人往周遭逃窜。
只有红莲还站在原地，当乌米的脑袋撞到地上时，红色的火焰在大地上流审，-道天劫骤
然劈下。
红莲的眼神很冷，这盛夏都挡不住他身上冰冷的杀意。
在乌米下狱时，红莲曾不顾自己的安危，用自己的特殊身份联络各个大臣，争取他们的支
持，想耍把自己的老师从牢狱里捞出来。但这个事情实在太大了，朝王亲自盯着，没人敢淌这
个浑水，许多大臣纷纷表示，除非红莲当上国王，否则没可能办这种事。
不过红莲还是联系到了白衣卫，再加上-些乌米党大臣的帮助，给乌米争取到了一条活路——
就是帮助他越狱逃走。
可当红莲把这个事情告诉乌米时，乌米只对他说了一句话:
“那年金翎被关押在这里，我跟他说了一样的话。他没有走，我也不会走。”
红莲一度被老师的迂腐气到，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天低声下气地求人换来的成果被老师随手
抹掉，-扭头跑出了牢狱。可他想了一晚上，实在气不过，还是想来法场看看。
只可惜他终究没能见乌米最后一面，赶到的时候乌米已经不在了。
乌米是笑着离开的。
见到那个笑容，红莲一瞬间就理解了老师的想法。
历朝历代，王族统治世界都不是靠国王的才华与能力，而是靠王室的威严。换言之，是以
礼教为秩序，让天下臣民归服。在乌米软禁朝王的那一刻，他就必须要死了，只有他死了，王
族威严才能继续存在下去。
乌米的性格中有对天下百姓的博爱，也有对王室的忠诚。
他并非忠于哪一位国王，而是忠于整个永天国的王族体系。
可正是他忠诚的王族，下令取下了他的脑袋——
是王族对不起他!——
自始至终，都是王族对不起他!
红莲的脑海中一-直回荡着这样的声音，他如同愤怒的野曾咆哮着、嘶吼着，天劫之下红色
的火焰浩浩荡荡地扬起，在恩师的尸首面前，红莲跨入境界十重。
他所做的第一-件事，便是取下自己身后的长枪，攥紧，猛地掷向那辉煌的王宫。
那年刺客如云，有青云帮国王顶着。
那年青云身死，梅林的幻象入王宫，有锦衣卫指挥使西格帮国王顶着。
如今那王宫依旧高大，禁卫军依旧威严，在红莲眼中却不过是纸糊的围墙罢了。
长枪贯穿-切，烧灼-一切，最终在一片震撼与惊恐的目光中，将朝王的脑袋与王座钉在了-
起。
红莲看了一眼法场，乌米"谋逆”的证据，也就是国王才有资格享用的金丝红绒大氅整整齐齐
地叠放在行刑台上，上面还溅着乌米的血。
红莲朝那边伸出手，火焰轻柔地为他将大氅取来。
红莲面无表情地披在自己身上，朝一片死寂的王宫走去。